山村冬日
入冬,山里的日头短,日子却变得绵长,地里的庄稼都已拾掇干净,烧炕做饭的柴火入秋就已锯短劈好,齐整的码满了房檐前后,一准能烧到明年的开春。几场落雪,屋前后山就让雪给拥得绵密厚实,村子变得安静肃穆,鸟兽尽隐,连笼里的鸡都变得懒惰,鲜有啼鸣。
天刚放亮,对面坡上的雪光就把窗户照得明晃晃的,男人便在热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,男人的动作扰惊了女人的梦,女人骂道:“真是命贱,不好好睡,扑通啥哩。”男人不言语,窸窸窣窣披衣斜靠,摸一根烟点了,瞅着窗外想:女人骂地对着哩,这整日吃喝睡觉的日子真的无福消受,不干活反倒是浑身难受,是得动弹动弹了。吸完烟男人便对女人说:“明日天气好咱把酒烧了吧?”女人在热被窝里嘟囔:“不找点事,你怕是要憋出病来。”
冬日里的山里人家,最上心的三件事,烧酒杀猪熬板糖。糖现在人不稀罕了,也没人爱吃那些粘牙的红薯糖,烧酒杀猪则是一年比一年讲究,祖祖辈辈留下的味道已是日常生活的构成,少了这些,日子就少了魂,变得寡淡,会无所适从惶恐不安。立冬时男人已经将伏天采好的大曲与蒸熟的苞谷拌好,放在厦房阴凉捂严,估计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。翻了黄历,今天是个好日子,天气也晴朗无风,山山岭岭的雪把场院映得明亮祥和,男人心情舒畅,把大灶砌好,酒甑拾掇干净,吩咐女人把腊肉干笋洗净泡好,桌子板凳抹拭干净,有活干的日子过得快,收拾停当,太阳就已落山。晚饭已好,火塘的火正旺实,铜酒壶的酒冒着热气,腊肉的香味挤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。男人想这才是日子,男人忙屋外的女人忙屋里的,有肉吃有酒喝有热炕睡,多自在逍遥。
今天天气依然很好,帮忙的邻舍陆续到齐,吃过早饭,众人一起动手,将酒甑架到昨日砌好的大灶上,用细泥密密糊好。待吉时一到,便将万响长鞭点燃,一阵毕毕剥剥清脆的响声灌满了山谷,回声悠悠,长久不绝。声响惊动了门口老柿树上啄食蛋柿的一群喜鹊,呼呼啦啦叽叽喳喳的一大片,直往屋后的栎树林飞去;几只短尾松鼠也被惊得惊慌失措,在树梢间上下跳跃,逃向远处。放完长鞭,男人点燃火纸黄裱,依照老例,敬了山神酒神祖先,许了愿,便起身大喊起火,这边的酒把式早就把麻秆准备停当,待男人话音一落,便麻利地点着了手中的麻秆塞进灶底,一阵烟雾散开,笼罩了整个场院。
来的都是烧酒把式,不用安排,都自觉地干着自己拿手的活路,一切都有条不紊,轻松自如。待锅烧开,就架了笼屉,将切短的秫秆在笼屉上铺匀,秫秆上将发好的酒料摊匀,盖上秸秆锅盖,蒸汽上面了便又铺秫秆,接着又铺酒料。这样重重复复将甑子装满,气上满,然后在甑上架设好接酒的酒料子,料子上置一口洗净的铁锅,锅沿用泥封严实了,锅内注满凉水。做好这些,掌甑把式喊声大火,负责烧火的便往锅底猛塞破柴,一时炉膛红亮,火光熊熊。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,没了言语,目光齐齐地盯向出酒的溜子,场面静穆,能听得见吸烟的吱吱声。终于,溜子上有酒出来了,先是一滴一滴的,很快便连成一根丝线,渐渐若一细小溪流,滴在接酒的瓦瓮里淙淙作响。人群骚动起来,有人喊出酒了出酒了,掌甑的把式便不慌不忙地拿起黑瓷小碗,接了一碗酒,将碗举过头顶,敬了天地酒神,将酒洒于甑前场院,然后又接了一碗酒,轻轻啜一小口,皱起眉头,抿起腮帮,拿捏半天才说声好酒,人群纷纷上前,黑瓷小碗便在人群中迅速传递,一碗就霎时就喝了个精光。酒是好酒,热气腾腾,香气弥漫,浓烈甘醇,人群恢复了热闹,七嘴八舌地说起这新酒的好处与味道。
忙碌了两天,酒料总算是蒸完,满满的四大瓮烧酒摆满了厦屋,看看就觉得舒服。两天来,男人在屋外架柴烧酒,女人在屋内烧火煮腊肉做菜,邻里尽悉帮忙园场,酒席散了又开,开了又散,酒的香味肉的香味,狗咬鸡鸣,小孩的撒欢打泼让这个山村充满了生机,充满了活力,不再寂静,不再死气沉沉。女人坐在灶头便烧锅便想,日子就得是这个样子哩,日子就像门口的磨盘,得转起来,转动了才有米面,才有苞谷糁子。男人在厦屋里封酒缸,拾掇酒甑,几天的忙碌让他感不到疲劳,越发的精神,他一边哼着山歌,一边盘算着杀年猪的日子。